李念慈:时隔五年的报告
作者:李念慈       来源:本站       字体:       打印文章       双击鼠标可滚动屏幕

编者按:作者系用笔名。本文源自南怀瑾文教基金会、南怀瑾学术研究会,作者授权发表。转载请注明出处。

前些天接到刘老师的电话,急忙问有何事吩咐?原来,因为今年是南老师诞辰一百周年纪念,刘老师告诉我有纪念征文,希望我写篇文章。我自知没有任何功名成就,各方面都远远不如其他前辈、同学,但也知道恭敬不如从命,便斗胆应承了下来。

定定神,安顿手中的工作后,翻出自己在老师刚离世时写的追忆文章《我永远的老师》(收编于《点灯的人》一书),不禁汗颜,这五年多自己退步了!

老师离开后,我投入忙碌的工作,输出的远大于输入,都在“用”的上面下功夫。虽然时常在想念老师的时候,会去读老师的书,但更多的时间,还是花在了翻看经营管理方面的资料上,因为马上就能“用”。虽然读老师的《论语别裁》是我对公司同仁的要求,可是无法进一步地交流,这并非受阻于文字----老师的解说已经很深入浅出了,障碍在于内证修养需要自觉与自行。我自己还差得很远,只能先要求自己做到“知行合一”,将从老师那里学到的去实践、转化成自己的体悟,反反复复的体会和验证,才是真正的“学而时习之”吧。

我与老师同属马,相隔了一个甲子。我2009年到太湖大学堂受教(其中因缘已在上一篇文章中说明),直至老师辞世。回想当时跟随老师一起度过的点滴时光,如同昨日,历历在目,时时怀念。每当看到网络上编辑的老师的各种讲述,播放的老师的音频和视频,都让我仿佛瞬间回到了学堂,回在老师的身边,和老师唠嗑,听老师讲课。

离开学堂后,我在俗事杂务中穿梭,在顺缘逆境里出入,纷繁复杂的人事交错着,无法时刻做到不掉举、不失念。我明白面对各种荣辱、利害、诱惑,都要发心如初的道理。可是,红尘里有谁能做到发心如初呢?

曾经有一次,我很认真地问老师:老师您的初发心是什么?师说:无缘之慈,同体之悲。我听了,懵懵懂懂,不解其意。在后来的日子里,从老师日常的言行举止中,我渐渐获得一些感悟。

在太湖大学堂总有各种各样的人来,吃完晚饭,大家坐在一起,老师有时讲课,有时闲聊,有时讨论时事。有一次正值中国和其他国家有些小的边境纠纷,有位同学说,中国作为大国应该出兵。当我脑海里还在分辨是非得失的时候,却听到老师说:那会死很多人哦。我心里一震,是啊,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,对打仗的认识,不过是嘴里轻轻松松的两个字,从不会想着上战场牺牲的那个会是自己。但老师是经历过战争,见过太多死亡的人,他的第一反应,是对争战所带来的生灵涂炭的悲悯。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,超越了你我、输赢、对立的那种慈悲为怀。

回想起来,我见过两次老师掉眼泪。

第一次是浴佛节,大家轮流顶礼释迦牟尼佛佛像。老师顶礼的时候,面对着佛像说:释迦牟尼佛啊,你什么时候再回到人间啊?众生仍在苦中啊……我看见,老师流泪了。恍惚中,我突然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怀无边无际地笼罩着。

另一次的感受更真切。平日里,学生们会写心得报告给老师,老师也会选一些报告在晚饭后公开来读。我刚进学堂的时候,报告写得乱七八糟,内容无外乎是未来的志向或对世事的看法。有一次报告,我写了小时候在日本留学时受到挫折的心境,现在想想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。那天晚饭后,老师偏偏选了我的这篇来念。弄得我很害臊,自觉既无学识也无见地,只能红着脸低着头,等待接受批评。可是读着读着,我听到有抽泣的声音。抬头看,竟是老师在落泪。不知为何,那一刹那,我也流下了眼泪。老师这样德高望重的大家,为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孩子的一些感受而流泪。这应该就是无缘之慈,同体之悲的无量心吧。

老师的慈悲,就是这样细微而平常,平常到生活里的方方面面。有人受了风还没有自觉,老师就包了药提醒他注意;有人吃了药也不知道回复一声效果如何,虽然无奈,但老师还是会继续关心询问;进入房间,关照屋里风大风小冷暖的那个人,总是老师……人来人往,求名求利、求法求智慧,老师也是一一回应。佛家说,每个人一刹那的念头有九百六十转。老师每天面对这无数的念头漩涡,还能初心不变,这是怎样的力量与功夫,我不得而知。

听老师讲课,有人会觉得好像说着说着就扯远了、跑题了。但中途或最后,把大家散乱的心念拉回主题的,还是老师。要知道,老师讲课,底下常常是数十乃至数百人,不同程度、不同背景、不同性情、不同想法,需要全面顾及。我正值壮年,有时与人一对一沟通,还觉得身心都累,因为要时刻观察、感知对方的反应和状态,带动话题,谈话后都要歇上半天。可想而知,老师得多累。但有意思的是,下课后,似乎每个人都觉得老师是在跟自己直接对话,说的就是自己,就算骂也是在骂自己。这需要多大的心力,多少的功力,怎样的慈悲心才能做到呢。而老师每天都在讲,一直讲到九十五岁,讲了七十年。现在想想,真是无奈。

一晃眼,老师离开已经五年多了,回顾反观自己的言行,总是战战兢兢、如履薄冰,常常问自己是否发心如初?五年来,也没有交出过答案。现在,就向老师做个报告。

 

老师,慈鉴:

老师,与您辞行一晃已五年前了,这些年您在哪里啊?一切都还好吗?

与您辞行时,办公室里就您我二人,您坐在最后面,我在您前几排,都面向窗外,静静地坐了一段时间。可能您观察到我的起心动念,您先开口说:

“李想啊,你是不是又要出去走走啦?”

我答:“是的,老师。要先去香港,再去巴黎看布,大概一个月就回来。”

您说:“哦,是该出去走一走了啊。”

我接着随口说了一句:“没人管公司啊,没办法,也是自己找的。”

您突然用大了好几个分贝的声音说:“当然是你自己找的!”

我一惊,知道您生气了,您在怪我又要离开,不敢作声。

一会儿后,您叫我坐到您身边的位子上,静静地坐了一段时间,没再说什么。谁想到这会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时间。现在多希望那一段时间,可以变成永远……

次日赴港,后来听说您基本没有再下过楼,唯一一次是我母亲拜访您时,您特地下楼接见她。再后我刚到巴黎开始一周的行程,准备结束后直接回大学堂。可到达巴黎的第一个早晨,牟炼突然来电话,不告知缘由但说赶紧回来!我明白出事了,赶下午飞机,一路心里忐忑不安。下飞机听说您已回大学堂,赶到时已是傍晚,发现大家乱成一片,知晓事情严重。虽之后一周左右仍抱一线希望,以为可以挽回,但,还是回来晚了。

之后大家开始操办您的后事,一个大家庭突然没了主心骨,混乱不堪。我和几个亲密的同学说,如果老师此时在天上看着,一定无奈的笑着我们这群笨蛋!您就这样走了,您走的潇洒,只留一句“平凡”。剩下我们这群没有智慧的孤臣逆子,不知所措。

我没有悲伤,因为我向您学佛,我坚信您说的我们还会见到的,只是到时我可能不认识您而已;我没有失落,想您的时候,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您那慈悲的微笑了。如果微笑模糊了,就看您的书,您又会立刻浮现在眼前。

但老师,我有悔,很悔。您说过“李想,不要忘了,这贪嗔痴慢疑的后面,还有个悔那!”我当时无知,还说立志今生无悔,可是现在才知道我处处是悔。悔我不配做您的学生。

其实对我来说,您走的不无前兆。您在离世之前一年多,就已经常在办公室里说身体痛苦了,几次提到昨晚差点没过来。在场的听了都不敢搭话。有时想想时日无多,也几次发心认真学习,珍惜与您一起的时间,可我还是会被自己的业力带着走,自得其乐。其实,也是自欺,也是回避,不敢直视生死与离别。

您走的那年端午,大学堂的“人民公社”依旧高朋满座,散席送客后,意犹未尽,我们几个“常住人口”坐在您的桌边,您随口一句问到:

“今年的中秋,我们会在哪里啊?”

我心里一怔,相信不少在坐的同学也察觉到这句话的严重,有几个就打岔,但您执意要我们每一个都发言,讲出来。轮到我,我说:大家都会在这里。您追问:

“那明年呢?”

我答:“明年大家还会在这里”。看您微微一笑不再问下去了。第二年,我们的确在太湖相聚,只是那一席上空空的主位,您没再坐在我们眼前。

明月几时有,把酒问青天。不知天上宫阙,今夕是何年?我欲乘风归去,又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。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间?

转朱阁,低绮户,照无眠。不应有恨,何事长向别时圆?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。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

这就是那年,端午问中秋的真正答案么?

唉。转个话头吧,您走了以后,这些年我还是在做「源」的工作。当时因听您常常说“中国人没有自己的衣冠文物,没有代表自己文化的衣服”,我就动念了。也是因缘巧合,接手了一家香港起家的中式服饰品牌「源」。至今这个品牌已有25年的历史,创始人杨秉坚先生也于去年往生他界了,他的理念是“中国人一定要有代表自己的好的衣服”。认同并继承他的理念,我还在很辛苦的坚持着,现在以西方文化为主流的市场,中式品牌不被大部分国人认可,还不能自立一个旗帜。

想起来您当年警告过我:

“譬如你搞服装公司的理想,太理想了,好不好事?我赞成,好事。可是你做不了,白花钱的也要去花。你专干这样的事。”

当时您说这是太难了,可也正是这句“太难了”,才彻底激发了我的干劲。现在想想可能都是您预料之中的吧?当时我心想的是:再难也没有学佛难吧?这个都做不好,还谈什么学佛呢?现在明白我还是出场太早了,如果再聪明点听您的话,应该先做到自立,再出来外用,才能做到内圣外王,事情才能做好。而不会像现在这样,在知与行中左右摇摆,不能合一,害得自己在各种杂念旋涡中不能自拔,身体也没好,事业也无成。唉,“千金难买早知道”这句话,也挡不住自身根性业力,还是没智慧。

当时立志做好这个品牌时,想的简单,认为管理上按照商道,把管理方法做好,公司就一定能做好。但实际工作中久久不能实现,想到而做不到。老师,真的好难啊!

虽然时时刻刻想起您的教导,也常常看您的书,试图借用您的智慧,但毕竟自己未能自立,也只能在我见、我知当中游离,其实全部都在“用”上面下功夫。说要身体力行,要了解每一个步骤,到工坊一待就是两年,抱着学习的态度,向工匠们请教,不懂就学,希望将中国传统的工艺和西方现代的工艺融合在一起。以衣冠文物这个点,用我在大学堂三年所学,把公司发扬光大。本以为只有这样才可以不辱师名,以后可以拍着胸脯说,我是您的学生。

但至今日提笔自省,才意识到,您走后的这五年,其实我一事无成,还是在转圈子,和五年前比没有进步,只有退步。写到这里,实在无言以对。但,“世上没有后悔药”,反省之后,日子还要过,工作还要做。还得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。恩师慈悲,您不会怪罪我的,对吧?请您容我再玩几十年吧!无论您在哪里,我都会去找您,等下次相遇时,我到时一定要做到能站在您面前,拍着胸脯的说,我是您的学生!!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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